他也叫“天池”，却比明代的徐渭更加狂

王世国/文

艺术家与疯子往往只有一步之遥。唐代狂草大家张旭曾“以头濡墨”作书，时人称为“张癫”；而僧人怀素每作草书，常呼叫狂奔，则时人称为“怀狂”；五代杨凝式常在断壁残垣上写下歪歪斜斜的字迹，则有“杨疯子”的别号；而宋代米芾性情痴绝，有洁癖，是石痴，连皇帝对他都无可奈何，更是“米癫”！明代天才书画家徐渭更加癫狂，虽然没有像西方画家凡高那样割下了自己的耳朵，但是他比凡高更狠，不但杀妻，还把钉子钉进了自己的脑袋！

徐渭自号“天池”，不仅大写意文人画天下一绝，而且其草书写得也是天花烂漫。不过，当代书法家中也有一位叫“天池”的大家，虽然没有徐渭癫狂的性情，但是他的书法在我看来比徐渭更加恣肆怒张。他就是南京的尉天池先生。

尉天池先生是一位长期生活在传统帖学重镇——金陵的书法家，曾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、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、江苏省书法家协会主席、江苏省文联副主席。有趣的是，他却反叛了以“二王”为代表的帖学传统，用恣肆怒张的书风来对抗王羲之书法的典雅妍媚，居然还获得了中国书法家协会颁发的兰亭奖——“终身成就奖”。如果王羲之地下有知，不知是何感想?看来，书法还是要出奇制胜啊！那么，尉天池的书法水平到底如何?我们来看一幅作品：

“海阔凭鱼跃，天高任鸟飞。”他写的这幅《行书五言联》，联语出自唐代禅僧元览的一首题诗。作品有着强烈的个人风格和震撼人心的艺术冲击力，而这一切都是来自那率意挥洒的笔墨、粗服乱发般的线条、狂野任性的点画，以及仿佛让人仰视的宽大梯型字形。

其实，写这样少字数的大字行书作品正是尉天池的拿手好戏，因为作品有足够的空间让他去任情恣性地挥洒。如果作品字数较多，空间狭小，只能写小字，他便难以驰骋，可能会写得杂乱无章或气势全无。尉天池继承了明代徐渭一派重情尚势的书法传统和审美趣味，擅写大字。

大家要知道：大字更容易抒情和得势。南朝宋时，寒门出生的皇帝刘裕书法拙劣，他的心腹大臣刘穆之就给他出了个主意，让他干脆放开笔墨来写大字，因为大字可以藏拙，而且也有雄伟的气势。刘裕采纳了他的意见，从此皇帝的手谕诏告都是大字。尽管有时一张纸只能写六七个字便满了，但是确有气势，效果很好。如今盛行的“展厅书法”不也正是如此吗?

在美学中，人们把美的形态分为优美和壮美。这两种形态在美的本质特征上是相同的，它们作为审美对象都能引起特定的审美愉快。无疑，尉天池的书法是以气势取胜，无论笔姿和形态上都不那么优美，它分明是属于那种带有崇高感的壮美。而他的这种壮美是如何构成的呢?若细加探究，可以发现它分别来自颜真卿的博大、米芾的跳荡、徐渭的疏放。

1、它有颜真卿的博大。

英国美学家爱狄生认为：非常大、非常强烈的东西使人产生崇高的美感。比起那些秀逸闲适的行书来，尉天池的这幅《行书五言联》（如下图）的结字造型显然是宽博重大的。看上去它赫然醒目，厚重有力，气势逼人，给人一种压迫感。每个字没有明显的敧侧，个个都是以正面示人，横画轻细而竖画粗重，字的下端笔画向外延展。

汉字一字一形，而一个字的笔画有多有少，书写出来以后每个字原本也应该是大小不一，笔画多者大，而笔画少者则小。我们看到，颜真卿的楷书无论字的笔画多少，他都写得方正博大，同样大小。他总结出的结字方法是“大字促令小，小字展令大”。

尉天池继承了颜真卿的衣钵，他将作品中的字无论笔画多少，都写得差不多一般大小。这种结字特色显然是受到颜真卿的影响，只是它比颜书有过之而无不及。颜书方正平直，有正大气象；而尉天池则是创造了一种上窄下宽的梯形字势。这样夸张变形以后，每个字仿佛都是从下向上仰视时看到的情形，自然产生了高耸感，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。

2、它有米芾的跳荡。

如果说优美是一种和谐、平静、稳定的静态美，那么壮美则是一种充满矛盾、对抗、斗争的动态美。对于追求气与势的尉天池来说，增强字的动感（或者说运动、变化）就成了他笔法线条的本质要求。例如上面那幅《行书五言联》中，不仅用横轻竖重鲜明对比的线条强化了变化效果，而且“阔”“高”二字的竖钩以及“天”的捺也故意写得弯曲。更有甚者，“海”“跃”“任”三字的横画，也不平直，而是写成弯弧线。这种大胆变化笔姿，显然是深受宋代米芾“八面出锋”的书法影响。不过，他比米芾更加跳荡、粗砺、猛烈，而且笔画故意曲折，十分麻烦。后人批评米芾书法虽然动感强烈，但不够蕴藉；而尉天池书法比起米芾来更有过之，其病亦在此处。的确，太过夸张地跳来变去，终究算不上沉稳淡定的大家风范。

3、它有徐渭的疏放。

尉先生大名“天池”，是安徽省砀山县人。他的书法深受徐渭的影响，崇尚徐渭不计工拙、重势尚情、汪洋恣肆的浪漫书风。而徐渭恰恰自号“天池”，这真是巧合！那幅《行书五言联》主笔伸展，四维开张，重按轻提，肆意跳荡，显得激情四射。而且它不避侧锋，也有甩锋、破锋、抖笔、散毫、拖毫、揉毫等，全都是一任于心，信手挥洒，突破法度。可以说，几乎是一种没有节制的激情宣泄。

徐渭重势尚情，行笔常为锋棱顿挫，有很强的笔触感；但他书法的线条仍然中实，很有风骨。他是寓情感表现于法度之中。尉天池则太过夸张粗放、铺张扬厉了，以至于对笔法线条完全失去控制。例如那幅《行书五言联》中：“海”字第一点即破锋揉毫；“阔”字竖钩虽粗重扭曲实则软弱无力，“天”字一撇因甩笔而破锋。可见，他还没有能够将意气和情感的表达与高超的笔法技巧、高质量的点画线条结合起来，这就使得他书法作品往往流于疏狂直白，难以耐人寻味。

的确，孔子说：“过犹不及。”怎样做到豪情激荡而又不失法度、纵肆疏放而又蕴含丰富，这是许多书法家都要面对的一道难题。只有那些真正的艺术大师才能做到“玩华而不坠其实，酌奇而不失其真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