启功说自己还没有“馆阁体”写得好，那他还是大师吗？

当代许多书法家只是在书法界圈子内享有大名，而普通百姓并不知晓。因为那些书法家写的字，龙飞凤舞，状若天书，普通百姓根本无法认识；甚至丑拙破败，面目狰狞，让人看了心生厌恶。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、国家文物鉴定小组组长启功先生却是个例外，在书法界圈子内他曾贵为西泠印社社长、中央文史馆馆长、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，获得中国书法家协会颁发的兰亭奖——“终身成就奖”；而在书法圈子之外，他也是家喻户晓，名满天下。

一位书法家要做到这一点实属不易 。究其原因，除了他的人格魅力和学术修养以外，他的书法是我行我素，即使是在碑学笼罩或碑帖融合的时代潮流奔涌之时，也不为所动，坚持“师笔不师刀”；即使是在书坛“创新”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，许多人在“创新”的名义下，书写如鬼似怪的“丑书”，反而讥讽启功的书法是“馆阁体”时，他仍然是以古为师，沿着传统文人书法的道路一直走下去。

他在一首《论书诗》（如下图）中，明确而又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书法主张：“亦自矜持亦任真，亦随俗媚亦因人。亦知狗马多难似，不和青红画鬼神。”人人皆知“画鬼容易画人难”，当鬼画符拟的书法风靡天下之时，启功就是要做一个平和安静、不吼不叫、认认真真地写字的人。所以，他的书法淡雅简静，端正秀丽，清俊瘦劲，能够雅俗共赏。我想，这给了当代书法家许多有益的启示。

当有人讥讽他的书法是“馆阁体”时，他却自嘲道：“我哪有“馆阁体”写得那么好”。那么，果真如此吗?启功的书法水平到底怎样?他是称得上书法大师吗?下面，我们以他的作品为例，为大家做一个具体分析：

传统文人书法的源头在于“二王”。晋书尚韵，而这种从书法作品中透露出来的气韵，就是那种超凡脱俗、“字字新奇，点点圆转，美不可再”（王羲之《书论》）的王派书法的风貌。我们欣赏一幅书法作品，首先可以感受它的格调气韵。这种格调气韵并非是摸不着、看不见的，恰恰相反，它是直接呈现在观者面前的形式美，是一种整体美感效果。无疑，下面这幅启功的作品《李白诗句》，看上去淡雅简静，就像是一位身着旗袍、婷婷玉立的古典美女。

作品乍一看平淡无奇，除了开头的“山”用笔稍重以外，没有浓重的笔墨，没有奇崛的字形，没有沉涩的线条，没有丰富的笔姿，但细加品赏，却能发现它有“二王”的飘逸、赵孟頫的流利、柳公权的刚劲、董其昌的秀雅、梁诗正的工致。这就像是一个破落的贵族，尽管他现在已经一贫如洗，但言谈举止、举手捉足之间仍然能够透露出一种高贵的气质。这种贵气就是中国传统文人书法的书卷气。

启功的其它许多作品也都像这幅作品一样，写得不激不厉，字字独立，每一笔从起到收都交待得清清楚楚，没有丝毫的草率，显得那么恬淡从容、清雅简静。启功的书法曾遭人诟病，他自己也毫不避讳，甚至还经常就是拿自己开涮，挖苦自己，博众人一粲。他66岁时为自己写下一首《墓志铭》（如下图）自嘲诗：“中学生，副教授。博不精，专不透。名虽扬，实不够。高不成，低不就。瘫趋左，派曾右。面微圆，皮欠厚。妻已亡，并无后。丧犹新，病照旧。六十六，非不寿。八宝山，渐相凑。计平生，谥曰陋。身与名，一齐臭。”他夸张地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，正所谓物极必反，反倒显得别有一番情趣。启功的自嘲是幽默中的一种高级境界，反映出他博大的胸襟和自信。而他的胸襟和自信正是来源于他内心的强大，来源于他深厚的学识，以及他对书法经典的尊崇。

启功的书法深受“二王”以及明清两代特别是董其昌、梁诗正等文人书法的影响。可以看出，他之所以力倡“师笔不师刀”，坚持临写名家墨迹书帖，就是因为，他认为碑刻书法刻意造作，充满“穷乡僻壤”的工匠之气，岂能为师?他就是要以腹有诗书的文人书卷气和“士气”，来抵制书法中的“匠气、村气、俗气、江湖气”。这正是宋代以来的文人书法家的优秀品格。

启功认为，书法当以结字为先。结字就是书法造型，其要诀就是要能够赋予每个字以生命感。一个字就是一个生命，它有着生命形体的完整性。我们常说这字写得生动活泼、活灵活现，正是指此。而世界上无论是动物还是人类，作为生命形体最本质的特征就是对称、平衡、稳定。舍此它便无法生存了。启功的书法结体端正秀丽，很少斜侧；每一个字都围绕着中心，点画精准到位，空间布白十分均匀。而且，无论字的大小和形态上的差异如何，字与字之间的间距也都几乎相等。这样一来，整个作品难免有 “如排算子”之嫌，显得过于整齐、单调、重复。

不过，启功毕竟与那些“馆阁体”书家不同，决不会像清代梁诗正那样写得（上图）“千字一面”。为了补救，启功试图在用笔的轻重和字形变化上下功夫。例如这幅《李白诗句》（如下图）的开头 “山” 字行笔用墨浓重，字成扁形；接下来，“阴” 字左右开张呈方势；在前三字大字之后，“士”“如” 二字忽然写得小而浓重，接着 “相”“见” 二字又是大而轻灵。这就在整齐之中有大小轻重的变化。

启功还通过字形开合来求变化，如《李白诗句》中的“相”字左开右合，“道” “见” 二字上合下开；“见”“应” “庭”三字的撇画和“鹅”的戈钩，都写得十分挺长。

唐代诗人杜甫说：“书贵瘦硬方通神”。这是盛唐以前人们的书法审美标准。如何使细瘦的笔画不会纤弱，诀窍就是必须中锋行笔。所以，魏晋以来的文人书法传统都是强调中锋行笔。中锋用笔来源篆籀古法，宋代米芾把是否中锋用笔作为书法家得不得笔法的唯一标准，元代赵孟頫更把它强调为“千古不移”的用笔道理。启功谨守书法传统，笔笔中锋，作品中字的点画就像是铁画银钩。尽管写得瘦劲清俊，甚至许多笔画非常细瘦，不够丰满，但是亦有血肉，内含筋骨。这就是米芾说的“得笔，虽细如髭发亦圆”。

启功固守文人书法的古法，“师笔不师刀”，当然有些偏狭。这难免给他的书法创作带来一些不足之处：一是笔法平实直白，过于单调，缺乏艺术细节的丰富性，导致千篇一律；二是线条过分细瘦，难以书写榜书大字，如最后的“鹅”字结构松散，纤弱无力，明显不能“压轴”；三是虽然功力深厚，少有败笔，但书法缺乏文人的性情与风骨，作品未能“功性两见”，导致启 功最终还只是一个书法大家，却未能达到书法大师的水准和境界。

这样说，你同意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