称沙孟海为“书坛泰斗”，你有异议吗？

我曾发文称饶宗颐先生为“书坛泰斗”，有些读者留言，对此提出异议，认为饶宗颐的书法水平并不高。其实，饶先生年过百岁，著作等身，书法重拙正大，自成一家，又是第七任西泠印社社长，足见其为书坛德高望重之人。而“泰斗”一词不过是对他的尊敬和景仰罢了。今天，我还要称一人为“书坛泰斗”，他同样年逾耄耋，曾为第四任西泠社社长；他学富五车，曾言：“没有学养，我们连书法的过客都不算。”他的书法雄强茂密，自成一家。我想，这次大概无人再有异议了。他，就是书坛泰斗沙孟海。

沙老的书法水平到底怎样?有何艺术特色和个人风格?我们还是从一幅具体作品入手，给大家做一个详细分析。

“黑云翻墨未遮山，白雨跳珠乱入船。卷地风来忽吹散，望湖楼下水如天。”（苏轼《望湖楼醉书》，见下图）站在沙孟海先生的这幅行书作品面前，真如临湖迎风，只见浓云密布，扑面而来，大有“黑云压城城欲摧”的气势。尽管此时他已是87岁高龄，但是仍然不减当年，笔力依然雄强，而且已臻“人书俱老”的化境。

乍一看这幅作品，感到它最突出的特点就是用笔粗重、墨色浓黑，就像是看惯了眉清目秀的靓女，突然撞见胡须满脸的壮汉，心中一惊。首字真“黑”，浓黑得只剩下一个极小的白眼；接下来，“云翻墨”“白雨”“卷”“吹散望”“楼”“如”等字，都是在浓黑的笔画中透露出些许光亮留白。而其他的字即使不像上述这些字一样，状似墨团墨块，但少不了也有一些粗重的点画。书法用浓墨，可以增加字的神采。无疑，这些重墨粗笔，很有形式感和视觉冲击力。可以说，在中国书法史上，它一反帖派清新俊逸的行书传统笔法、墨法，把行书艺术的笔墨趣味提高到一个新境界。

当然，清代王铎的作品中个别字也有“涨墨”，其实那并非是他有意为之，而是纸墨不佳时的偶然效果，或者说是有墨而无笔；当代林散之精于用墨，但他只是以浓墨蘸水，以求绘画般的晕化效果。而且，王铎和林散之都是只有重墨而无粗笔。沙孟海则是通篇用墨浓黑，绝不蘸水，再加以行笔粗重，甚至侧锋涩行，写出来的字自然就更有力量和精神，并且有金石气。

沙孟海幼承家学，继而师从吴昌硕、冯君木，29岁时就著成《近三百年的书学》，驰誉20世纪30年代的民国书坛，曾任蒋介石秘书之职。他的书法深受索靖、钟繇、史游、苏轼、黄道周、倪元璐、张瑞图、沈增植，以及他的老师吴昌硕等名家的影响，而且对于秦篆、汉隶，魏碑、甚至二王、唐宋诸家也下足功夫。可以这样说，沙孟海穷源尽流，取法极广，碑帖兼融。

你看，《苏轼·望湖楼醉书》这幅作品（见下图）中“珠”“来”“散”“水”“天”等字的最后一笔，捺脚飞扬，即为章草笔法；“翻”“白”“雨”“地”“湖”等的转折处，并不是提笔圆转，而是提笔另起，折锋争拗，这又似黄道周、沈增植；而字不连属，横向取势，字形扁方，又很有汉隶的味道。

特别是在作品的章法布局上，字与字之间分布坚密，而行与行之间排列疏阔，这既是汉隶的章法特色，又是神似晚明时期的张瑞图（见下图）。这种纵密横疏的章法布局，再加上几乎每个字都是左低右高的斜侧，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碑派书法在书写的连续性和统一感方面的不足。所以，沙孟海的书法是碑骨帖魂、正大阳刚。相对于帖派书法来说，它很有金石气，古拙厚重，骨力坚强；而相对于碑派书法来说，它又很有笔墨趣味，深含内秀，并非狂怪怒张。可见，像沙孟海这样的书法大家，他早已超越碑与帖的争拗，始终保持那种开放的胸襟和气度。

沙孟海最擅榜书大字，体势雄肆，气魄宏大，无人能及。可是，他却偏爱用短锋小笔来书写大字。这样一来，要写出粗重的笔画则不得不按锋到底，一些笔画全靠用笔根笔肚来皴擦扫刷了。自魏晋以来，传统书法笔法无不强调中锋用笔，并以此作为衡量用笔和线条质量高低的标准。纵然是晚清和民国的碑派书家也不敢不用中锋，只是用顿挫行笔和扭曲线条，来制造所谓的碑味和金石气。

沙孟海敢于以身犯险，将他的榜书笔法也运用到了一般的行书作品中，大胆地用笔根笔肚皴擦扫刷。这样既增加了行笔的阻力，使线条沉涩厚拙，同时也触笔成势，动人心魄。可以说，他大大发展和丰富了书法的笔法。《苏轼·望湖楼醉书》这幅作品的许多字都是用这种笔法扫刷出来的。我们看到，不仅那些飞扬的捺脚是用笔根擦刷出来的，而且“乱”“入”“卷”“望”等字收笔处的断锋，也都是侧锋刷字的结果。

与这种刷笔断锋相应的，就是那些大大的点画。如“黑云”“墨”“未遮”“忽吹”“望”“下”“如”等，这样独立不连的墨点俯拾即是，弥漫满幅，好像是海边一簇簇嶙峋石礁。他是将线条笔画肢解离析开来，用这些重点来增强作品的气势。所以，沙孟海的作品中几乎没有像碑派书家康有为书法那样拖曳的长画，也没有碑派书法常见的粗犷霸悍、雄奇角出，他是收敛字形、紧结笔画、粗重笔墨，压缩字距，从而造成茂密雄强的效果和短促的节奏，给人以很强的紧张感和压迫感。

20世纪七八十年代，沙孟海已成书坛泰斗，任浙江美术学院（即中国美术学院）教授、第四任西泠印社社长、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、浙江省书法家协会主席等职，求书者络绎不绝，使他苦于应酬，也由此产生了许多粗劣之作，其笔法看上去有些荒率不精甚至可以说是粗陋。这大概就是为名所累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