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世国:写草书为何这么难

来源:八公山人书法工作室作者:王世国发布时间:2019-11-06 20:55:18

王世国:写草书为何这么难

    东汉灵帝时期,人们爱好和练习书法蔚然成风。特别是这时开始流行的一种新书体——草书,更加引人注目,大家争相效仿。出生名门望族的张芝,不慕功名,潜心书法。朝廷屡次征召他出来做官,他都不肯,故当时人称“张有道”。他也特别喜欢草书。其父张奂为方便他与弟弟张昶练习书法,专门打造了石桌、石凳,置于池塘边上,从此兄弟二人临池学书。张芝甚至把家中的衣帛也都拿来,先在上面练字,然后再拿去煮洗。长此以往,那池塘里的水都变黑了,张芝终于赢得了书法史上的“草圣”美名,此池后人便称之为墨池。

   可见,草书早在东汉时期就已经成熟了,我们看到的《居延汉简》中的简牍有一些便是用草书写就的;东汉章帝时的杜操更是以草书名家,他写的章草“若霜林无叶,瀑水迸飞。”(韦诞语)。而那时楷书尚在孕育之中,直到魏晋时期才发展成熟。但是,人们往往认为先有楷书,再有行书,最后产生了草书;学习书法要循序渐进,先学楷书,再学行书,最后再写草书,水到渠成。我认为,这是错误的。这种误解大概是源于宋代苏轼,因为他曾经说过:“今世称善草书者或不能真、行,此大妄也。真生行,行生草。真如立,行如行,草如走,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。”他说的“真书”就是指楷书、今隶、正书。

   其实,真书和草书从属于两种不同的书法系统,两者是并列关系而不是从属关系。草书如同蜜蜂釀蜜一样,从各种书体中取其精华,然后自成一体;而真书则是直接从隶书中脱胎而出,而后成规矩方圆。

东汉  张芝《冠军帖》(传)

   以简省笔画、快捷潦草、随意书写为特征的草书,十分古老,几乎与其它各种书体相伴而生:篆书中有草篆、隶书中有草隶、简帛中有草体,而行书其实就是楷书的草写。不仅结体字形上草书是各种书体简省笔画、潦草书写的结果,而且笔法上也是熔各种书体的笔法于一炉,可以以篆入草、以隶入草、以楷入草、以碑入草。

   孙过庭《书谱》中明确指出真书与草书的不同:“真以点画为形质,使转为情性;草以点画为情性,使转为形质。草乖使转不能成字,真亏点画,犹可记文。”真书与草书有如此大的差别,甚至截然相反,这样怎么能练好了楷书、行书,然后就能写好草书呢?我在一些书法大赛的作品评审中经常看到,有些人楷书、行书写得很好,但是草书完全是信手涂鸦,或者写得磕磕绊绊,像个学步的孩子。一些书法展览中,篆、隶、碑、楷和行书作品精彩纷呈,但是好的草书寥若晨星。许多人甚至有的书法名家,像写篆隶那样慢慢揉磨作草,完全忘记了“草贵流而畅”(孙过庭《书谱》),他们拖笔而行,线条轻浮,绵柔盘绕,软弱无力,姑且称之为“面条体”。
     明代韩道亨《草诀百韵歌》开篇就说:“草圣最为难,龙蛇竞笔端。”的确,写草书自古为难,我认为其难有六:

    一是难在结字。草书是解散楷(隶)书字体而变通用笔,简省笔画,然后重新组合成的一种字体,生成自己的结字规则,字与字之间差异,往往只是因某个笔画的长短、转折上的些微不同,正所谓“差之毫厘而谬之千里”。而且,草书结字造型忌讳平淡,志在新奇,故一定要有奇姿,如“夏云奇峰”方为高妙。所以,草书常常字势奇崛、形态夸张,甚至变形,不主故常;字形讲究开合、大小、正斜等等变化,时常出人意料。

    二是难在用笔。写草书需综合运用平移、提按、使转、绞动、衅衄、贼毫等各种笔法技巧,更熔篆、隶、楷、碑各体的笔法于一炉,变化多端。它可以篆入草,中锋行笔,如锥画沙;亦可以隶入草,逆入平出,起伏变化;更能以楷入草,“作草如真,点画分明”。故而它是对书家用笔功夫的极限挑战,要求书法用笔非精熟不可。唐代书法评论家张怀瓘将王羲之草书与张芝比较后说:“然剖析张公之草,而浓纤折衷,及愧其精熟。”王羲之写草书没有张芝“临池习书,池水尽墨”的功夫,当然不够精熟。

    三是难在流畅。孙过庭《书谱》在总结书法各体的审美特质时指出:“篆尚婉而通,隶欲精而密,草贵流而畅,章务简而便。”可见,笔势和笔姿的流畅迅疾是草书最本质的审美特征,是草书不同于正书(篆、隶、楷)的节奏韵律。中国书法追求的审美理想就在于“飞动”“活脱”,即所谓“孤蓬自振”“惊沙坐飞”。这是书法家通过字形、笔墨和点画线条所表现出的生命感。草书书写时的提按转折,牵连映带都在瞬间完成,哪怕是行笔中的短暂的顿挫停蓄,也是要做到静中的动。若行笔没有速度,便没有奔放流动的气势。而要驾驭如此流畅的笔法,并且做到主笔重而次笔轻,“作草如真”,其难度如同赛车。

    四是难在法度。草书看似汪洋恣肆,走笔飞快,但是又点画中规入矩,线条富有质感,作草如真,绝非是信手涂鸦。“长短分知去,七红即是袁”(《草诀歌》),笔画些许的长短、大小,便可能错成另外一字;更何况又有许多相同的草写笔画却可以替代很多不同的偏旁部首,需要书家常习铭记。这是草书特有的法度,要熟练地掌握它其难度如同在钢丝上跳舞。

    五是难在章法。书法起源于日常实用书写,字的排列从上到下,有着几乎垂直的中轴线。这种整齐的章法分布,都是为了书写内容的可读性。无论是甲骨文、金文、小篆,还是隶书、楷书、行书的章法都是如此。虽然小草的章法并没有突破这种规整的章法,但是大草(狂草)为了追求一种浑然天成整体效果,字形或大或小,字势或倾左、或斜右;每行字排列的中轴线往往成了左右摇摆的曲线,或者成为斜线;字与字之间穿插揖让、左冲右突,仿佛如万泓泉水随地涌出,汩汩滔滔,随物赋行。这种章法构成被称之为“满幅章法”,它代表着书法章法的至高境界。而要创造这种看似随心所欲、自然而然的章法,却要求书家在快速的书写中能够把握全局,随机应变,匠心独运。

    六是难在性情。草书是书家个性的充分张扬,是内在激情的自由抒发。所以,它常常突破既定的规矩方圆。若非性情中人还可以写篆、写隶、写楷,甚至行书,但是断难写好草书特别是狂草。草书是最能体现祝枝山主张的“功性两见”的书体,是“酒神精神”的突出代表。草书家往往是要“饮酒使性”,如张旭、怀素、贺知章、祝枝山等等都是如此;纵然不是善饮或者不饮酒者,例如黄庭坚也需得“江山之助”,即由外物感发而激发书家内心的性灵。所以,写好草书需要天赋和灵感,书写时兴意勃发、物我两忘、任情恣性,方能出神入化。所以,从某种程度上说,草书是天才的艺术。

      正因为草书至难,所以在各种书体中唯有草书高妙者可以称“草圣”。写好草书它既要天赋的性情,又要有勤奋练就的精熟,两者缺一不可。古往今来的楷书大家多不善草书,因为往往受制于楷书语境理念的羁绊,不能任情纵笔。所以我认为,写好篆、隶、楷书对于写草书有一定的基础性作用,但两者并无必然联系。这就像普通话与粤语,两者是完全不同的语系。你就是把粤语说得飞快,它也不会变成普通话。所以,你要写草书,就应当忘掉楷书的规矩方圆,完全进行入草书的语境系统。